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班主掌着风灯来开门,院子里静悄悄的,已是歇业了。
范涟不等她开口,便说:“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说说话,不用人伺候,烧个锅子就行。”
话虽这样讲,班主将人引进厢房,娘姨们掌灯烧炭绞毛巾,照顾得很妥帖。
屋里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羊毛毡,一来御寒,二来为了防宵禁,怕给外面巡逻的日本兵看见亮光。
范涟朝那毛毡看了又看,班主笑道:“可委屈北平城的百姓了,怕宵禁,吃晚饭不敢点灯,一家子摸着黑吃,筷子戳到鼻孔里。”
范涟也笑了。
片刻厨房送上一只暖锅,几样荤素小菜,布置好了便退下。
一间静室三人对坐,却没有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,范涟给那俩人斟上酒,举起杯子说:“我先敬商老板一杯。”
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油滑微笑,不喊蕊哥儿,喊商老板。
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热泡,蒸腾水汽旁边,商细蕊与范涟碰杯饮下。
范涟说:“今夜听了商老板的戏,我真是……商老板,我三生有幸。
这个世道辜负人,可是有商郎在这里唱戏,这世道就算有个好景儿。”
说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,热酒烫了肚子烫了血,和商细蕊的戏一样杀瘾。
戏迷们都是和范涟一样的想头,眼下的世界,人人朝不保夕,疲于奔命,只有商细蕊的戏是一抹异色,一处使人暂时逃避忧闷的仙境。
商细蕊一点表情也没有,盯着暖锅的泡在那发呆。
范涟掏心掏肺说:“我们这代人算是享尽耳福了,想给后人也留上一点。
商老板,我做主持,把你几出得意的戏录成电影好不好?”
商细蕊没答话,跺齐筷子伸进暖锅里捞了一筷粉条吃。
范涟不知道他是耳聋发作了没听见,还是不赞成拍电影这回事,顿时没了主意,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凤台。
程凤台说:“是我的主张。
商老板看呢?”
商细蕊啊了一声,筷子头吮在嘴里慢慢说:“好,有点意思,电影很好看。”
他这样心不在焉,让人不放心起来。
程凤台两手捧住他的面颊,迫使他看向自己,眼神专注地说:“商老板,我要给你拍电影,游园惊梦,贵妃醉酒,挑几出经典的录一录,费不了你多大工夫。”
商细蕊“哦”
一下答应了,程凤台放开他,他转头继续吃火锅。
程凤台这夜回家去睡,范涟送了他回家,说道:“我看蕊哥儿越发的呆怔了,没毛病吧?”
程凤台叹气说:“你看他上了台,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吗?”
范涟想了想:“也是,好些个艺术家都像和人世隔了一层玻璃,言行举止自说自话的。
蕊哥儿的本事长到今天的地步,是该添些怪癖了!”
程凤台道:“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,花多少钱,这事不但要办好,还要快办。
杜七那头你去说合,有他监督着,事情就成一半了。”
范涟正色点点头。
他这么着急,除了是以防商细蕊耳朵全聋之外,也有为京剧保存吉光片羽的念头。
眼下国土正在寸寸沦丧,哪天要全落在日本人手里,日本人一定会从根本上灭绝此类独属于中国的人文标志。
对此,杜七抱有同样的看法,他说:“日本对唐宋以后的中国是没有感情的。
他们的文化已经发育成熟,京剧唱的中国的词,承的中国的意,真有那一天,就是一山难容二虎了!”
于是杜七竟比谁都起劲,以惊人的速度凑齐了设备,准备要开拍了。
商细蕊并不以电影为稀罕,他宠辱不惊的由着身边人替他安排下日程,像往常唱戏那样化妆更衣,只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电影是怎么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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